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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先知道

我的自述


《墨池凉风：乙木的半生淬炼》

我本是五月乙木，生于巳月，彼时火势最烈。

人说木逢夏火，最怕燥。我信。因为我一睁眼，世界就像被晒透了：两巳一戌把热气拢得密不透风，连呼吸都带着焦味。可也并非全无退路——年上有壬子水，远在天边，却不曾断流。它不一定能立刻浇灭我身上的火，却像一条暗暗通着的水脉，让我在最燥的时候，仍能保住一点清明：知道自己还可以读书、可以想事、可以走到下一步，而不是就地干裂成灰。

早年走的是（丙午、丁未）大运。那二十年，与其说我被投进炼炉，不如说我本就住在炉边，又被人添了几把柴。火上加火，土随火起，心性自然难免躁动——好胜、急促、怕输、怕慢，像一株在烈日下拼命抽长的草，长得快，也累得快。那时我不懂什么叫“调候”，只觉自己时时在赶路，赶得口干舌燥，偏又不肯停下喝一口水。

后来我才明白：那点壬子水并不是无力，它只是位置远、来得慢。它像隔街的一口井，你不去打水，它就只是一口井；你真肯弯腰，真肯把桶放下去，它就能给你一点不至迷失的凉。

二十九岁逢（戊申），岁月的底色陡然一变。若说早年是焚烧，此时便是“烧过之后的沉重”。土厚，金起，规矩与压力一起落下来，像涸土上又压了一块顽石：你想抬头，先得学会承重。那种闷苦很真实——不是一天两天的苦，是日复一日的钝磨：事情不坏到让你绝望，却也不顺到让你舒展。最叫人难受的是：你明明还有一股想往上窜的劲儿，却被生活按着肩膀告诉你——先别窜，先站稳。

可金并非只为打压。对乙木而言，金也可以是尺、是界、是名分。我当时只觉得它冷，只觉得它硬，只觉得它不讲情面；后来才懂，那些不讲情面的东西，恰恰在替我把“能不能活下去”这件事，变成“按规矩也能活得下去”。

三十九岁转入（己酉），日子在惯性里延续。土仍在，金更纯，收敛之气渐重。它不一定给你“润”，却会给你“边界”：火不再乱窜，脾气也不再一热就烧穿自己。我在那场漫长的消磨里学会了低头——不是屈辱的低头，是把头低下来看看脚下的路；学会了在石缝里找缝隙——不是苟且，是承认世界本就狭窄，而人得先学会在狭窄里活得像样。

这十年，是无声的磨损，也是为了后来的质变，在体内攒起的一点韧。你若问我那时得了什么，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词。只知道：心里那根容易折的地方，慢慢变厚了。

熬至四十九岁，庚金透出。世事兜转，自有其理。庚金于乙木，本可成刀，也可成尺。刀也好，尺也罢，总之它要你“成形”。它把我先前那些荒芜杂乱的枝蔓，一根根修剪：哪些该留，哪些该断，哪些要靠近阳光，哪些必须避开风口。那种感觉像被严格教育：不再凭一时热气做事，而是按章、按序、按尺度。

只是这庚金之下，还伏着一个戌土火库。所以我虽得规矩，内里仍有余烬未散：表面更稳，心底偶尔还会升起一阵挥之不去的燥意。也正因如此，我才明白“规矩”并不等于“清凉”。规矩可以让人不乱，却未必能让人不渴。

于是我迷上了书法。

这不仅是爱好，更像我与命火和解的法门。墨汁黑而沉，含水气；纸白而静，能纳万象。笔尖落下去，像给那颗焦渴了半百的心，挤出一条可走的清泉。庚金悬于头顶，是法度，是悬针垂露的规矩；笔下墨迹晕染，是柔情，是把燥气化开的回旋。我在横平竖直里把那股乱窜的火，引向了笔端的沉稳；也在提按顿挫间，把急促的呼吸，练成了一口长气。

人到中年，最怕的不是吃苦，是吃苦而不自知，只当苦是天意。书法于我，恰好把“天意”拆成了“分寸”：你一笔写急了，它就丑；你一笔写慢了，它也丑。丑不丑，全在你当下那一下的心。于是我开始明白：所谓命，未必全是推着你走的力，也有逼你学会掌握的手。

再往后，五十九岁过后，辛亥、壬子运至。真正的“大水”要来了。前半生所缺的清凉，后半世确实更容易遇见——但水来不只清凉，水来亦带波澜。亥水冲巳火，冲的是旧局，也是旧习：生活结构会动，关系与节奏也会动，身体的冷暖平衡同样会被提醒。你若把它当成“上天补偿”，它可能让你措手不及；你若把它当成“终于来的一次换气”，它反倒能把燥热洗开，把眼界拓宽。

我愿意把自己摆在更稳的位置上：不把水当福报，只把水当提醒——提醒我少逞强，提醒我会休息，提醒我把变化当常态。等风来的时候，我不求一夜入秋，只求心里有处可凉。

故曰，人生百年，何必急哉？

那二十年的烈火，是炼我性子；二十九岁后的重土与金规，是磨我筋骨、逼我成形；四十九岁的庚，是为我立尺度、教我有边界。而书法——这方墨池——是我自己挖的井：我不等天降雨，我先学会打水。

我如今守着这方墨池，不疾不徐地写，实则是在等那阵凉风。待风至，我不必装作不燥，也不必逞强说从未燥过；我只需把燥意安放在一笔一画里，让它有去处、有归处。

到那时，我对着镜中那个被规矩修剪得更清楚、也更愿意温和的老叟，或许会忍不住嘿嘿一笑：

“这出戏啊，起承转合，倒也排得不赖。”